强酸类中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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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老头。

他平平地躺在床上,双眼迷蒙,鼻子上插着氧气管,他的脸是白的,所剩无几的头发是白的,床单是白的,枕头是白的,被子是白的,墙壁是白的,灯是白的。

住院部的楼下种了很多花草,它们在黑暗中长势旺盛。花草不需要电池。

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,俯瞰着灯火辉煌的大街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。月亮也不需要电池。

这座城市位于宝岛上,四周的海水一刻不停地涌动着,它们同样不需要电池。

赵大夫把目光从老头的脸上移到了他的手背上,又顺着输液管移到了药瓶上,药水还有大半。他只需轻轻扯一下,药瓶就不会再滴答了,床上这条老命也不会再滴答了,但他的职业是救死扶伤,他不可能那么做。

他只能等。

他在默默读秒。

……

三个月前,这位患者被确诊为胰腺癌四期,医院。他的老伴早就去世了,当时是他的儿子陪他来的。

赵大夫正是他的主治医生。

这位患者的戾气很重,对什么都不耐烦,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个臭烘烘的大厕所。赵大夫跟他询问病情的时候,简直就像法官面对一个不配合的罪犯,被呛得一愣一愣的。

后来,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,赵大夫告诉了他的儿子,叫个严啥,严啥并没有多强烈的反应,只是立刻问了一句:得花多少钱?

赵大夫说:这种癌被称作癌中之王,根据我的经验,他怎么都挺不过一个月。

儿子说:那也得治啊。

赵大夫点点头:我会马上做出手术方案。

后来,赵大夫听主刀的同事说,这位患者被麻醉之后还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,刚刚有点清醒,他就用半张能动的嘴骂起来,那个同事只听清他骂到了一个叫赵一清的人。注明一下,赵大夫并不叫赵一清。

手术之后,开始化疗。

有一次赵大夫去探视病房的时候,跟这位患者聊过一次,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平和了。当时他半躺在床上,面朝阳光明媚的窗外,对赵大夫谈起了他的梦想。

赵大夫说:心理和生理就像天平的两个托盘……

他对赵大夫轻轻摆了摆手,赵大夫就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
从那以后,这位患者就彻底缄默了,赵大夫再没听到他讲过一句话。

……

这天晚上,趁着这位患者昏睡之际,赵大夫悄悄来到了他的病房,他身后跟着三个人,他们并不是什么医护人员,赵大夫是带他们来看货的。

很瘦的郑先生弯下腰,把一只耳朵凑近了患者的鼻子,听了几分钟之后才直起腰来,低声说:我押一周段。

丰腴的王女士没那么谨慎,她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,仅仅朝床上扫了一眼就表态了:我押三周段。

刚刚二十出头的袁先生一直审视着患者的脸,他问赵大夫:他的进食情况怎么样?

袁先生想了想,终于说:我押两周段吧。

赵大夫点点头,然后小声说了一句:祝大家好运。

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,这位患者突然睁开了眼睛,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,同时看向了他。他慢慢转动着脑袋,看了看眼前这几个不速之客,艰难地问道:你们……在干什么?

赵大夫赶紧说:大家来看望看望你。

这位患者皱了皱眉:他们是谁?

赵大夫只好给他介绍:呃……他姓郑,开公司的。她姓王,全职主妇。他姓袁,从事广告行业。

这位患者没听出这些人跟他有什么关系,很不满地闭上了眼睛。

赵大夫赶紧带着三个人悄悄离开了。

其实这些人都是永爱临终互助会的成员,他们交纳了高额的入会费,然后就获得了赌命的资格。

医院背后那条街上都是这种互助会,被称为赌命一条街,会员已达到了数万人。

患者的生命就像一个转盘,赌命者把赌注押在一个月内的某个时间段上,如果患者恰巧死于这个时间段,他就会获得四倍的回报。如果患者活过了一个月,那么庄家——也就是互助会的组织者则会捞空奖池。

赵大夫本人也参与了,这不算玩赖,一个人得了绝症之后,如果用上了全部的治疗手段,接下来基本就跟医学无关了,全靠这条命自身的持续力了,从这点看,赵大夫跟其他投资人是平等的。

……

这位胰腺癌患者虽然是个知识分子,但他的儿子严啥却没有传承父亲的基因,只是个司机,家里并不富裕。

这一天,赵大夫把他跟他老婆约到了一家咖啡馆,跟他们商谈起来。

赵大夫开口就说:我知道你们给父亲治病的钱都是跟亲戚借的。

实际上他并不了解,不过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有任何辩驳。果然,严啥的老婆使劲点了点头。

严啥问:医院还有什么优惠吗?

赵大夫说:是的。医院给的,而是『永爱临终互助会』给的。接着他就讲解起来:你们可以根据你们父亲的病情,判断一下他的离世日期,如果押对了,可以获得四倍的赔付。

严啥当时就恼了:你这是让我赌我亲爹的命?

他这才不吭气了。

赵大夫接着说:总共有两种赌法,一,你们押他能活过这个月,或者活不过这个月,如果押对了,可以获得一倍的赔付。二,你们也可以选择以一周为单位的赌法,如果押对了,可以获得四倍的赔付。

严啥跟老婆互相看了看,然后都看向了赵大夫。

严啥的老婆马上说:我们同意。

严啥想了想,问:不会有什么骗局吧?

赵大夫说:这是投资,受法律保护的。除了会员,我们医生和护士也都是可以参与的。

严啥的老婆问:你是怎么押的?

赵大夫说:我押的是四周段。

严啥的老婆立刻对严啥说:他是大夫,我们跟着他押肯定赢。

严啥对赵大夫说:要是你发现我爸在一个月内死不了,你会不会对他做什么手脚啊?

还没等赵大夫说话,严啥的老婆就踢了他一脚:我们就跟着他押注,他怎么做都对我们有利啊。

严啥瞪了她一眼:你的意思是不管我爸的死活了?

严啥的老婆说:你傻吗?对于你爸来说,多活几天和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?可是他却会影响我们下半生的生活!我问你,这次我们在你爸身上花了多少钱?你还有钱给他买墓地吗?你还有钱给我们的小孩买房子吗?这叫最后一搏好不好?你得感谢医生给了我们这次机会。

严啥终于不说话了。

就这样,他们也下了注,跟赵大夫一样,他们押了四周段。从此,他们就开始急切地等待开盘了。

……

就在第四周的第一天,发生了一件很惨烈的事件。

那个郑先生的公司其实是个空壳,他跟王女士一样,基本以赌命为生,这一天,他俩跟随十几个投医院看货,医院位于郊外的山里,离市区两个钟头的车程,返回的时候,大巴翻车,整个车上只有一个人幸存,郑先生和王女士都不幸遇难了。

赵大夫以为这场车祸不过是个意外,并没有多想什么。他只是很后悔——假如他当时在这两个人身上下注那可就发财了,按照互助会的规定,如果你押中了一个人非正常死亡,那赔付可达到百倍。如果你押中了一个名人非正常死亡,那赔付则可达千倍。当年有人押中了戴安娜之死,一下就变成了世界顶级富豪,现在正在到处做慈善。

可是,昨天赵大夫又听到了一个消息,严啥和他老婆在家里双双煤气中毒身亡。

煤气灶都带有安全防护功能,如果没有火,煤气会自动中断,这两口子为什么会中毒?

幸好他们的儿子逃过了一劫。那个小孩住校,昨天恰好是周一,严啥和老婆一起把他送到了学校,他跨进校门的时候,严啥的老婆还对他说:宝贝,你乖乖的,七天之后就能见到我们啦。

住校明明是五天,不知道她为什么说成了七天,仅仅是口误吗?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死者七天返家的说法。

赵大夫终于害怕起来。

难道这些惨案都是床上那个老头操纵的?

可是他跟个植物人似的,怎么可能去杀人?

这天晚上,赵大夫躺在家里的软床上,脑海里产生了这样的画面——这位患者趁着护士不在偷偷溜出去了,他先在拉着一车投资人的那辆大巴上做了手脚,又去到儿子家,把煤气管道扎漏了……

虽然这个想象很不靠谱,但他还是拨通了住院部护士站的电话,正好是那个叫张梦红的护士在值班。

赵大夫问她:那个姓严的患者怎么样了?

张梦红说:还活着。他的家属这几天也不来了。

赵大夫说:他起来过吗?

张梦红说:他整天昏睡,怎么可能起得来?

赵大夫说:他一直都在床上躺着?

张梦红说:是啊。

赵大夫说:夜里呢?

张梦红说:赵老师,我是今天早上才上班的。

赵大夫说:你帮我查查记录。

张梦红翻弄了一会儿,这才拿起电话对赵大夫说:没什么异常啊。

挂了电话,赵大夫依然心神不宁。

赵大夫觉得,死神已经凑近了自己的鼻尖。

他马上联系上了袁先生的女朋友,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的哭声,赵大夫也不知道那是袁先生家还是火葬场。

赵大夫问袁先生的女朋友:袁先生摔下去之前有什么异常情况吗?

对方声音暗哑地说:他刚一迈上去就摔下去了,我抓都没抓住。

赵大夫说:当时你们背后有没有人?

对方说:当时我都蒙了,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,只记得很多人在叫。

赵大夫说:你好好想想。

对方说:好像没什么人。

赵大夫静默了一下,这才说:那好吧,你节哀。

他正要挂断电话,对方突然说:他喊了一声。

赵大夫一下就抓紧了手机:他喊什么了?

对方回忆了一下才说:他摔倒的时候好像喊了声——谁?

赵大夫猛地哆嗦了一下。

这个谁是谁?

……

在剩下的时间里,他必须盯紧这位患者,直到对方彻底断气。他感觉这位患者就像个恶毒的魔术师,只有盯紧他,他才没有机会做手脚,只要他不在视野中,那么自己随时都可能被整死。另外,这位患者在零点之前死不死,牵扯到他是赚到盆满钵满,还是赔得倾家荡产。

是的,他已经盯了这位患者几个钟头了。

老头始终无声无息,跟死了差不多,但心电监护仪上的各种参数依然在波动着。

随着时间的流逝,赵大夫越来越绝望了。

匀速滴落的药水引发了他的尿意,他当然知道,走出去隔四个房间就是男厕,他要去解决这件事情,回来再继续观望。他慢慢站起身,正要离开,身体突然像触电了似的抖了一下——一个多月以来,这位患者在赵大夫眼中只是一张照片,现在这张照片突然睁开了眼睛。

……

有座城市,有条街道,有个小区,有个房间。

六个人在诈金花,一个姓严,另一个也姓严,一个姓赵,一个姓郑,一个姓王(女),一个姓袁。

老天知道,这场赌局没人出老千,大家都是凭运气。

第一个姓严的赢,其他人都快输光了。

赢钱的人认真地赌着,一点都不敢笑。另外五个人意会神通地挺直了腰杆,开始用眼神交流起来。

这时候已经接近半夜,第一个姓严的没提出结束,另一个姓严的倒说话了:太背了,不玩了。

第一个姓严的看了看另外四个人,那四个人纷纷表示不想玩了。

另外五个人都没动。

他感觉到了什么,又问了一句:你们真不玩了吧?

那五个人一致看着他,都没有说话。

他有点警觉: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吗?

还是没人说话。

他说:那好吧,拜拜。

他走到门口,刚刚摸到门把手,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,接着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。

令人惊奇的是,那五个人仅仅用眼神交流了一下,竟然配合得如此默契——这房子的主人是那个姓赵的,他用眼神告诉其他人,枕头下有工具,当然其他人并不知道那是锤子还是刀,接着另一个姓严的点了点头,意思是他来动手。剩余三个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,并且用眼神告诉另一个姓严的,他们会一起冲过去协助他。

枕头下是个棒球杆。

……

老头死死盯着赵大夫。

赵大夫愣愣地看着他,不知道该不该说话。

一个大夫一个患者就这么深邃地对视着。

也不知道护士站的值班人员去哪儿了,没听到任何动静。某个病房里传来了很重的鼾声,住在这里的都是绝症患者,他睡得竟然如此香甜,这心态杠杠的,像这种人,赵大夫绝对不会在他身上投注的。

赵大夫终于开口了:我今天值班,来巡视一下病房。

老头的脑袋不能转动了,他斜着眼睛看着赵大夫,好像并不信任。

赵大夫又假装关心地问道:你今天感觉怎么样?

老头的眼皮眨了眨,似乎在说:我很好。

赵大夫忽然想刺激这个老头一下,于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,轻轻叹了口气:本来我不想说的,但是你有知情权,所以我必须得通知你,你的儿子煤气中毒,死了。

老头的眼睛眯了眯,竟然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。

这个表情让赵大夫有点害怕,他一不做二不休,压低了声音又说:你的儿媳妇和孙子也死了。

他撒谎了。

想不到,这个老头好像更高兴了,他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,左边的眉毛还跳了跳。

赵大夫不敢跟他对视,他直起腰来,把目光投向了窗外,可以看见一座尖顶的教堂,赵大夫跟他太太就是在那里面举行的婚礼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走廊里的鼾声停止了,整个住院部一片死寂。

赵大夫又看了看这个老头,他还在看着赵大夫,似乎在等着他说出心里话。赵大夫把椅子朝前拉了拉,凑近了这个老头的脸,干脆实话实说了:你怎么就不走呢?

看来,这就是老头等着的话,他的眼睛亮了亮,呈现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。

赵大夫说:你看,我们作为医务人员对你已经尽了全力了,你还挣巴什么呢?

老头突然闭上了眼睛,似乎不想跟他聊了。

老头依然闭着眼睛。

赵大夫继续游说他:你肯定是个善良的人,如果你在健康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,他只需要你几分钟的帮助,就可以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巨大的财富,你会不同意吗?

老头还是毫无反应。

赵大夫终于住口了。

他盯着老头的脸看了一会儿,慢慢转向了旁边的心电监护仪,忽然萌生了一个冲动——砸碎它。

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,再次把脸转向了老头,突然说:那几个『投资人』是不是被你害死的?

老头慢慢睁开眼睛望向了赵大夫,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光。

赵大夫有点不寒而栗了,他说:你是……怎么做到的?

老头的嘴巴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是并没有说出来。

停了停,赵大夫又说:现在只剩下我了,你有什么打算吗?

老头的眼神变得扑朔迷离起来。

赵大夫冷笑了一下:你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,而且我就这么看着你,你能怎么样呢?

老头很明显地笑了一下,带着挑衅的意味。

本来赵大夫就急火攻心,这个笑让他十分恼怒,他低声吼起来:你倒是来啊?

老头又闭上了眼睛,似乎不愿意跟他一般计较似的。

老头缓缓地睁开眼睛,朝着脚丫子的方向看了看,又闭上了。赵大夫顺着那个方向看去,这才意识到,那面墙上挂着一个黑白的电子钟,老头可以清楚地看到时间。

他又看了看这个老头,老头在闭目养神,似乎在说:不过几分钟而已,我绝对熬得过去。

赵大夫快步走过去,把那个电子钟拽下来,弯腰塞到了病床下。只要你把撞线放在那儿,运动员就算筋疲力尽了往往也能跑到终点,如果你把撞线撤掉,很多运动员半路就放弃了。

赵大夫再次坐下来,盯住了老头的脸。

一直过了几分钟,老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,整个病房,医院,整个城市,整个宝岛,整个世界,只剩下了心电监护仪的电流声。

赵大夫又看了看那台心电监护仪,他怀疑它出了什么故障。

他深吸一口气,然后轻轻伸出手去,摸了摸这位患者的脉搏。他虽是西医,但也会把脉的。这个老头是明显的死脉,即病邪深重,元气衰竭,胃气已败……

可他为什么就不死呢?

老头虽然纹丝不动,但脸上却呈现出了得意的表情,似乎在说:对啊,我就是不死。

他不能再等了,狠狠心,低低地挤出了一句:这就怪不得我了。

老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突然又睁开了眼睛,盯住了赵大夫。

赵大夫说:我给过你机会了,你不要,对不对?

老头愣愣地看着他。

赵大夫说:那我只能送你走了。

老头愣愣地看着他。

赵大夫噌一下站起来,一把扯掉了那个输液管:你本来可以寿终正寝的,却非要这么死!一边低吼一边又把老头鼻子上的氧气管拽掉了。

老头很清楚赵大夫在干什么,他瞪大双眼,死死盯住了天花板,干瘪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。

赵大夫用身体挡着门的方向,也盯着他,心里说:快点快点快点……

老头就像沙滩上的鱼,双唇一下下颤动着,一直过了两三分钟,他的眼光迅速暗淡下去,终于定格了。

赵大夫慌乱地看了看心电监护仪,上面的波纹终于变平了。

接着,他手忙脚乱地把输液瓶和氧气管恢复了原样,又把那个电子钟挂在了墙上,这才按响了急救铃,对着外面喊道:护士!

没人应。

他急了,冲到门口大叫起来:张梦红!

一名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,不是张梦红,而是一个矮个子的护士,应该是新来的,赵大夫没怎么见过她。

矮个子护士问:这位患者的家属呢?

赵大夫说:他没有家属,你们处理一下,然后马上给殡仪馆打电话,让他们来拉尸体。

矮个子护士立刻跑去叫人了。

赵大夫看了看床上的那张脸,心里涌上一阵歉疚,默默地说:你要是不这么闹腾,我就不会这么做,对不起啊。

他的愧疚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替代了——自己没有死掉,而且即将获得那笔巨款。最爽的是他恰恰在最后一分钟之内获得了成功,这就像在水中逮一条鱼,鱼太滑,呲溜一下就跑掉了,他却拽住了它的尾巴……

很快又跑来了两名高个子护士,赵大夫认识她们,一个叫小刘,一个叫小许,她们麻利地撤除了患者身上的输液针、氧气管和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,最后用床单盖住了死者的脸。

赵大夫对她们说:好了,你们出去吧。

两名护士都有点疑惑。

赵大夫说:我填写个死亡证明单。

她们这才离开。

赵大夫又一次在椅子上坐下来,忽然感觉好累好累。

这个老头死了之后,胸部明显塌下去,鼻子却好像变高了,看他在床单下的轮廓,并不像是个人。

赵大夫之所以留下来,其实是想跟死者说点什么。

他依然很不放心,另外几个在这老头身上下注的人都死了,甚至包括他亲生的儿子,为什么自己能侥幸活下来了?难道就跟赌博一样,那些人把好运统统押到了命运池里,都被他赢到了?

他有点不相信。

他始终忘不掉这个老头临死之前的那个眼神,如果他能站起来,说不定会吃了自己。他担心这个老头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还会回来纠缠自己。

他对着床单说话了:我祝你顺利地走过黄泉路,在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,忘了这个人世间的所有事,也忘了我。我祝你下辈子还投胎为人,不再遭受病魔的纠缠,幸幸福福地过一生……

他不知道几件事——

其一,很多年前,对面的温泉疗医院,这个姓严的老头就出生在那里,跨过一条街就到了医院。那条街原来叫无常街,后来改成了向阳街。

其三,这位患者被撤掉输液瓶和氧气管之后,一度陷入了幻觉中,他看见了一个全身穿着白衣服的男子在床边晃来晃去,反复对他说:我可以借你用一用吗?他心知肚明,此人就是死神了……

突然,那张白床单一下就竖了起来。

他头皮一麻,马上意识到——对方诈尸了。

他朝后退了几步。

床单一点点滑落下去,露出了老头那张跟纸一样白的脸,他呈L形坐在床上,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赵大夫,似乎不认识他是谁了。

赵大夫直愣愣地看着他,都不敢喘气了。

他不能叫护士,只要护士看到这个老头又能动了,肯定要修改死亡时间,那他就前功尽弃了。

可是,这个人确确实实已经死了,没人给他做心脏复苏,没人给他打强心针,他怎么可能活过来呢?

老头开口说话了:你在这里干什么?

赵大夫想说:我今天值班,来巡视一下病房……但是他的嘴巴动了动,什么都没有说出来。

老头摸了摸鼻子,又看了看手背:我的氧气管呢?我的输液针呢?

赵大夫终于开口了:你确定……你又活过来了?

老头说:这是什么话!来,我让你看看——

你再看。

他的脑袋又像蚕蛹一样扭动起来,咯吱咯吱转了一圈,终于回到了原位上。

你接着看。

赵大夫死死盯着他,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。老头稍微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给自己鼓劲儿,接着他像木棍一样突然直挺挺地从床上立起来了。这是违反人体重心规律的,别说一个满身布满癌细胞的患者,就算是赵大夫,就算是杂技演员也他妈做不到啊!

赵大夫仰望着老头,已经不会说话。很多天以来,赵大夫看这个老头一直是躺着的角度,现在他冷不丁站了起来,那张脸竟然显得十分陌生,赵大夫好像也不认识他了。

老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很不服气地说:我不是好好的吗?

赵大夫的双膝在剧烈地抖动,随时都可能扑通一声跪下去。

没人知道,这个老头复活之后,住院部楼下的花草瞬间就全蔫了,天上的月亮也突然灭了,宝岛四周的海水也不再涌动了,而这个老头的眼睛却好像刚刚换上了新电池,射出了奇异的光,他开心地说:可是我现在明明活着啊。

赵大夫气急败坏地爆出了一句:假的!

老头眯起了眼睛:什么假的?

赵大夫也眯起了眼睛:你敢让我……摸摸你的胸口吗?

老头突然不说话了。

赵大夫换上了一副苦巴巴的表情:逝者已逝,你赶紧躺下把床单蒙上吧,我求求你了。

老头还是不说话,就那么低头看着他。

赵大夫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:你没有家属,医院会把你的骨灰随便撒在地上,如果你现在就离开,我会给你买块大墓地,每到你的忌日我都会给你烧纸钱,当亲爹一样供着……

老头突然打断了他:太孤单了。

赵大夫皱了皱眉。

老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凉:一路上只有郑先生,王女士,袁先生,还有我的儿子和儿媳妇,陪护的人太少了。

赵大夫的眼睛渐渐瞪大了:你到底想干什么?

老头看着赵大夫,眼神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。

赵大夫朝后踉跄了几步。

老头再次开口了,声音很轻:你跟着我一起走啊?

他突然抄起椅子朝着这个老头砸了过去:你个老不死的!

他太慌了,手太抖了,那么大一个目标,他竟然砸偏了。老头平静地看着他,眼睛突然变得暗淡无光,接着就定格了,但是他的喉咙里却挤出了一句:这就怪不得我了。

然后,他一步就跨下床来。

……

护士站的三名护士听到了响声,一起跑了过来。

矮个子护士的眼睛转了转,最后盯住了那张病床,几秒钟之后她突然尖叫了一声,小刘和小许不知道她叫什么,被吓得也跟着叫了起来。

很明显,病床上并肩躺着两个人,他们合盖一张白床单,两个床边各自露出了一条胳膊,一只袖子是病号服,一只袖子是白大褂。

(讲真:我多希望这个故事是假的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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